作为曾经落户扬州的显贵之后,他总会想起那片江南,想起前隋时代江都宫的雄伟与宏壮,想起父亲命丧军人剑下的悲象,想起幼年藏匿时挑灯苦读的种种画卷。
武则天却不喜欢他。在这个女强人眼里,才学不是最重要的,李世民的文友算什么,李治的西台侍郎算什么,名动朝野的“上官体”又算什么,只要上官仪触动了她的威严,哪怕一个不屑的眼神,都将是的。果然有人说了上官仪的,而且一句致命,说的是他参与了梁王的谋反。武则天生气了,这一气便撂下了一道口谕,抄了上官全家。上官仪和儿子庭芝而死,家里的女人们则被充进了。
庭芝的夫人郑氏进入后宫时,已经有了身孕。将要分娩的那个傍晚,有人送来一杆秤,预言道:用这杆秤,称量天下文士。为了实现梦中吉言,也为了给多难的上官家带来新的,郑氏暗暗,希冀生个男孩儿。然而偏偏违逆人愿,只得了一个女孩。郑氏失望地看着身旁的新生儿,自言自语:称量天下的,难道就是你么?女孩随即哑哑应答:是的。一到,这个女婴便以非凡的承诺创造了传奇。宫里人都唤她婉儿。
婉儿渐渐长大了,能写得一手好文章,还能明习上的微妙。母亲告诉她,诛杀父亲和祖父的人也在宫里,而且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天底下最的女人。婉儿因此记住了武则天,记住了一个最最简单的事实:原来是可以随意的。武则天根本不会想到,经历了十四年前的那场后,洛阳的里,至今还生活着上官家的后人。
婉儿被召见去了,当着武则天的面,作了几首绮丽的诗。武则天很快就喜爱上了,一高兴,便把她留在了身边。这个女皇并不担忧婉儿会借机报仇,因为她判断,为了理想,婉儿定会摒弃一切的。婉儿的确只顾草拟诏令,从未表露出丝毫的与不满。
但武则天的性格是由多个截面拼合而成的,能从一种情绪瞬间变换到另外一种情绪。每回喊宰臣来问话,她都会让婉儿在一旁做记录。一次,她发现婉儿偷偷地窥视了几眼宰臣,于是立刻怒气冲天,一摆手,就令人使了黥刑。刀子在婉儿的脸上不停地划刻着,婉儿疼痛难忍,属羊的今年多大却不敢,只写了一篇哀求的诗文。疤痕永远留给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为了面痕,婉儿在梳妆台前尝尽了各种办法,最后发明了花子,也就是将各种各样的妆饰贴在眉心。这一贴,本是要掩藏缺憾的,反而意外地显露出了女性的妩媚。女子纷纷效仿,成了时尚。
婉儿应该是很美的,风流绝代的那种美——两腮胭脂间是一点红唇,金钗下是淡黄的额头,一旦笑起来,便能勾走男人的心思。李显做了后,马上迎娶她,封为正二品的昭容。可婉儿不情愿单做的女人,不情愿空对满巾残泪,她骨子里率性得很,受不得皇家的拘束。她常跑出宫门去,直接钻进武三思的帷帐,与这位朝廷当中权威最盛的男人缠缠绵绵。还不断出宅,同大臣崔湜频频幽会。婉儿的世界也许是叛逆的,用身体来换,拿个性来伦理,满足后再谈律令,每一条都惊世骇俗。
婉儿才思鲜艳,笔气疏爽,文辞是可以折服整个时代的。她为怨妇呐喊,描写了妻子独盖冷被的境遇:叶下洞庭,两行干泪苦守着湖泊尽头的月光,丈夫仍在万里外,耳畔只有声声江南曲。她不仅自己写诗,还为皇室,从慈恩寺到三会寺,从温泉宫到流杯池,从城中的到郊野的宴游,随口赋咏,数首并作。她还主张增加学士,扩建书馆,掖文人,鼓励宫廷上下写诗、赛诗、评诗、论诗,营造出了文学上的盛唐。
作为一个没有父亲和兄弟的女人,婉儿的内心不免凄凉。本该替家族雪恨的,却走到了仇人的上。本该在后宫里游乐的,却跑到前台来掌控制命。本该规规矩矩地守住妇德的,却与几个男人暧昧私通。在武氏一侧,总念想着李唐江山。到了李氏一侧,又总是韦后临朝称帝。空间狭小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利用女人特有的韧性,不断寻求平衡,不断延伸道,不断驱除生命中的蔓草寒烟。
其实婉儿不属于任何派系,就像身体不专属于某个人一样。遥领过扬州大都督的节愍太子诛杀武三思时,她是武派的人,于是根本不顾什么半个老乡的情分,穷追到了肃章门,打算一同除掉。那一次,她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起躲进了玄武门楼,才避过了兵锋。后来李隆基又到京城里来,婉儿自以为无罪,还亲自带着宫人掌灯去迎接呢。李隆基却不辨原由,一口认定她是韦派的人,呈上来的草诏看也不看,拔剑就把她斩了。
婉儿的死很突然,犹如一支跌荡起伏的曲子,奏到处,戛然而止了。杀她的李隆基,刚收起剑,就感觉到遗憾了。47年前,生她的亲娘,刚刚听到哭声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遗憾。被错误地生养下来,又被错误地杀掉,她的人生,因错误而美丽,因仓促而精彩。
人们时常回忆,东都洛水之畔,一位扬州官宦人家的,拖着长裙,摇笔云飞,几句歌吟就惊服了整条河流,乃至整个大唐。那抹光鲜的影子,像青青竹,像幽幽兰,还是像一阵悲风、一场急雨呢?人们只能登轼远望了。
曹阳春,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扬州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小骆驼亲子游工作人员,曾出版散文集《雨中的酒气》《独上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