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得到过父爱的父亲,养成了少言寡语、冷漠、刚直的性格。一生中,无论受到,还是遭到,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刚硬得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父亲生于1917年,出生时正是中午,算命先生说父亲是太阳火命,很毒,甚至说我奶奶命中只有一个儿子送终。可不?未出生前,爷爷就在东北给人当掌柜的挣了些钱,被“红胡子”(即)了。苦命的、年仅29岁的奶奶咬着牙终生不改嫁,带着我幼小的伯父、父亲受尽,三人靠着奶奶娘家人的资助,相依为命地活下来。
1942年,25的父亲背着我的奶奶和母亲暗地里加入了中国,开展对敌斗争,出伕支前,打土豪,分田地。解放后,父亲担任了村支书。村里人看着他那活泼不足、严肃有余的脸就怵他三分,不管问题处理当与不当,诸如邻里纠纷、婆媳分家,只要父亲到场,用他那满是错误语法但充满真情的话语一阵大侃,事情也就办妥了、压下去了。后来因不识字,难以应付上级安排的学习等任务,父亲就干起了支部委员兼保管员,着村集体每年不下三万元收入的仓库——在那时,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寻找不到我爷爷遗骨的伯父、伯母定居东北,1960年带着我的哥哥、姐姐们回到久别的故乡探亲。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人眼睛都饿得发了绿。我家老少八口人,靠父亲一人养活,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突然添了五六口人,生活就可想而知。本来就言少的父亲更是寡言。即便这样,父亲也没有从大队里偷拿一点东西,那怕是借点粮食回家。新任村支书实在看不下去,硬将区里补助给村民出伕修水库用的30斤谷子,让我父亲“借”回家,送给伯父。为这,开始时,父亲挨了,“派”说我父亲那么多东西,不贪污才怪呢?于是便把那30斤谷子的事抖露出来。时,我家的东邻是个改嫁的婆娘,也在会上说我父亲过年时,把分给烈军属的牛肉偷拿回家剁丸子。因为是邻居说的,肯定是真的,会上父亲遭到了90度的大弯腰。事实上,一生不会撒谎的母亲说我家过年从来就没剁过丸子。
父亲是个从不的人。小时候,他给大店庄氏庄园的地主扎活时,主人多次他,故意将银元掉在地上或者掉在其它地方,而父亲总是拣起来送给主人,为此赢得了主人的信任,才得以扎活为生。
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地方睡觉,我就跟着父亲在大队的仓库里睡觉。仓库里那一囤囤白花花的花生果,让人眼馋,但我一颗也不敢偷吃,怕的是挨父亲的揍。那些偶尔随父亲进仓库办事的村干部或社员偷抓一把花生,被父亲看见后,都要受到父亲的断然喝叱。那年月,那成囤的花生,在我幼小的心里该有多么大的呀?没有经历过贫穷和饥饿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一次,实在馋极了的我偷了一兜回了家,父亲知道后打了我两鞋底,并了我再去仓库睡觉的要求。
然而,“派”还是罢了我父亲的“官”,换上了一个姓刘的担任保管员。那人干了半年,仓库里的东西就眼看着少。村里人时常发现那保管和老婆半夜三更往家偷东西。这时人们又想起我父亲,于是父亲便再度出山,一干就是几十年,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农村退休干部,被村人誉为“红管家”。
即便这样,父亲的行事没有得到我伯父的理解,少言寡语,生性冷淡的父亲,惹得伯父一家极其反感,从此一别家乡几十年,再也不回家。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参军入伍后的我的撮合下,伯父、伯母才勉强回了一次家。
父亲呀,岁月的风霜没有压垮您,即使挨过,遭人,您却从不掉一滴眼泪,依然是铮铮铁骨,难道您的心是一坛死水,任凭风暴也激不起半点涟漪?是否因小时吃得苦太多,您学会了坚强?
1981年底,高考落榜后的我报名应征,一番体检、政审后,我拿到了入伍通知书。直到这时,父亲也没有同我说一句话,尽管他也知道儿子大了要放飞,希望我到外边去闯荡一下。
等我换好了军装,要归列站队时,已是60多岁的父亲突然泪如泉涌,竟然哭出声来,而站在一旁的本应多情的母亲并没有流泪。父亲的这一哭,也引起我的伤感,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此刻真正懂得了离别的滋味,不禁也掉下泪来。
父亲呀,我知道这是您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小儿子的离别,尽管我有兄弟五人。从这一刻起我理解了父亲,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您也有爱,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就是这一哭呀,每当想起,我就心酸,觉得要好好孝顺父亲,以抚慰您因的童年而受伤的心;就是这一哭呀,每当想起,我就不敢懈怠,时刻自己要努力向上,奋力拼搏,以父亲。
2009年春天,当我把自己取得的点滴成绩向已是90多岁高龄的父亲汇报时,他依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也许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语吧?而当我把写的有关奶奶悲惨一生的散文《奶奶,里的灵魂可安宁》一文读给父亲听时,可能勾起了父亲痛苦的回忆,我抬头看看坐在床沿上的父亲,只见他眼里闪着泪花,接着滑下了几滴老泪,顺着双颊一直流到嘴角。
面对暮年的父亲的泪滴,我的心在滴血。这是历尽苍桑,一个不会被轻易的老者的泪滴。我后悔读这篇小文,我不该在您的伤口上撒盐。于是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祝福:父亲啊,愿您健康,愿您长寿。然而,父亲终久还是熬不过岁月的剥蚀,93岁时弃我而去,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
□ 李亮亭
来源:琅琊新闻网-沂蒙晚报编辑:范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