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碧蓝，天空碧蓝，毛绒绒的草甸上这里一簇樱粉，那里一簇鹅黄。如果忽略周围游客发出的喧闹，此刻堪称身在天堂。可梁小川还是无法从喉咙口不断冒出的沮丧。
坐上景区大巴的那一刻，他心头已升起不祥。景区给每辆大巴配备导游，用小喇叭敬业地，门票虽贵，物超所值，“开车就要跑两百多公里，在每个观景平台，我们都会让各位尊贵的客人下车观赏，拍照留念，然后我们上车，继续向前。”
对方跟梁小川的约定地点和见面方式现在回想起来非常不靠谱：“在第一个可以看见湖的下车点，你就在那里等，我来接你。”
现在，木栈道上只剩下梁小川还杵着，其余游客都已上车。导游以为他被远处的湖湾迷住了，半调侃地催促，“这位帅哥，我们香格里拉太美了是吧？前面的风景更好看嘎，上车啦。”
“那可不行，大家都是集体行动的。”导游这才注意到，刚才在车上看起来挺斯文的小伙子后背上架着沉甸甸的草绿长背包，背包一侧还捆着可疑的长卷筒，草绿色工装裤、牛仔布衬衫、长至脚踝的徒步鞋——这瘦高挑的小白脸显然有别的打算……
“景区里不能过夜！不能用火！不能单独行动！很！”见识过各色人等的导游判断出梁小川不是普通游客，从大巴上跳下来几步迈到他跟前，想把他赶紧弄上车。
梁小川其实已不抱期待，那个承诺他可以来牧场住几天的藏族向导，那个自己昨天还联系了的手机号码，现在忽然打不通了。不过，戴牦牛皮牛仔帽的男导游一吵吵，梁小川反倒不好立刻上车，那样的话，痦子的位置与命运显得自己很窝囊，而且他也确实对景区的刻板行程不满意。
“我在这里等个人，我们约好了，他会来接我。”梁小川索性实话实说，还把背上的背包卸下来扔在地上。牛仔帽迟疑了一下，“不可能，我们是国家正规景区，工作人员持证上岗，没有野导游。”
梁小川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好言央求：“你们先走，我在步道上散散步。等下一辆大巴车。”导游也把语气放缓，“下一辆大巴也是满的，你上去没位子坐。”“没关系，我可以站着。”
又打了几遍139开头的手机号码，不在服务区。梁小川想起学姐王逗逗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评判：“这根本就是不的。”岂止是不，简直就是的。
正午的阳光泼进湖湾，原本碧蓝的水色立刻幻化成金，粼粼晃动，有些刺眼。梁小川卡上金属框墨镜，再把自己盘成个舒服的姿势，让背包顶着后腰，等下一辆大巴车来他这个旅程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抛弃的倒霉蛋。
这半年来，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困境，好几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听着春熙上传来的熙攘夜声，觉得一切无望。
来香格里拉之前，梁小川在成都一百零九次地修改了甲方文案，用差不多意思的词句把家具广告改来改去，“高级感，高级，我们卖的不是椅子，而是很高级的生活方式！”每次开会，甲方都再三强调，他们卖的是生活方式。
而现存的“生活方式”是：老板舍不得花钱更新素材库，梁小川和同事只能使用盗版软件和盗版字库。同业之间，劣币良币，谁更不要脸把别人挖尽精血想出来的创意改动俩字儿直接拿去用的，谁报价更低更有竞争力。
“学姐看到变成我这样，一定很失望。”梁小川几乎看见王逗逗眼睛往上那么一翻，那是她表示不能同意的惯有神情。
在空无一人的栈道上，他似乎获得片刻安宁。这种安宁没有持续太久，一个保安模样的黑壮汉子朝他走来，表示景区必须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他要监督尊贵的客人上下一辆旅游大巴。
“肯定是导游让他来的。”梁小川认命地把背包从地上拎起来，往肩膀上套，保安赶紧帮忙：“我们这里大着呢，有熊有狼呢，为你负责嘎。”
有人手机响了，听声音是自己的。梁小川看看这个不认识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接起来，是个女声：“我耽误了一会儿，再十分钟就到了。”
远远的草甸子上，出现一匹白马，再细看，有个人跟着。黑脸保安眼力好，认出了马和人，喊，“卓玛，这边，这边。”竟然不再把梁小川送上大巴，态度堪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去卓玛家啊，怎么也不早讲。”说完也不等女人走近，转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女人从湖边走过来足足花了半小时。梁小川摘掉墨镜，紧盯着移动的马和人看，慢慢地，黑氆氇藏袍能看清了，耳垂上的绿松石耳坠子能看清了，一晃一晃，衬着巴掌大的脸。是个娇小的女子，高颧骨，皮肤黑峻，一对笑眼保留着少女时代的明净。
快走到栈道跟前，女人把缰绳放开，让马随意啃些草，她自己斜坡，对梁小川说，“我老公让我来接你。”“把背包递过来吧。”
梁小川赶紧把手机举起来，给她看手机号码，再三确认，“是这个人吗？”“是，是我老公，让我来接你。我叫卓玛。”女约也觉得初次见面，还挺局促，说了几句，忙着把小川的背包绑在马背上，再引他从步道边慢慢爬下坡，一起往湖边走去。
经过湖岸边，离几头牦牛还远，有只杂色大狗猛窜出来，狂叫冲他们奔来，被卓玛几石子打退。梁小川后悔把石头扔掉了，快走几步跟牢卓玛和白马，紧张地问：“牧场就在前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