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年前曾动问过江涛兄:《金华味道》舌灿莲花,满嘴噙香,后续能否写点其他题材,譬如乡情、山水?他答:待我将美食系列写完!木樨幽香满城的季节,我果然拿到了他新出版的、更为厚重的《美食金华》。我这人十分疏懒,细数一下,今年断断续续阅览过的散文集,也只有黑陶的《中国册页》、江子的《赣江以西》以及何小竹的《纸上风景》,但这次,我花了数天时间,一气呵成地把这本装帧素朴的美食美文集遍阅了一番。依我个人浅见,目前流行的,有文化散文、乡情散文、行走散文和美食散文等。江涛兄的美食散文即是其中一种,而美食散文作为一枝,追溯起来也源远流长,比如乡贤李渔的《闲情偶寄》,当然肯定绕不开那位被公认为当代名家中最后一位风雅独殊的文人美食家汪曾祺。汪曾祺师承沈从文先生,其《五味》等作品就像散淡如云的文人画,绍介美食但岂止于美食,可谓世俗而又脱俗。蕴涵其中的风俗人情、知识考据、人生哲理使汪曾祺的美食散文厚重而又飘逸,厚重的是其内容,飘逸的是其笔触,背后流露的是深广的阅世目光和恬淡如水的心境。回过头来说说江涛兄的美食文章,我以为,他似乎承袭了汪老的某种衣钵,或者说,在他的字里行间,我同样读到了悠远的文化意味和浓厚的乡土气息。而当我掩卷思索,我认定此书标志着作者美食散文模式的成熟,他业已形成了自己的散文风格。这不容易。
这本集子,首先具有十分鲜明的地域性,框定的是浙中食事,这毋庸赘言。八婺美食,林林总总,搜罗殆尽,比如金华香肠、火腿和汤包,兰溪的鸡子餜,武义的莲藕和竹筒饭,东阳的羊肉、沃面和童瓢子,义乌的肉饼和红糖,永康麦饼和鹅肝,当然也有他故乡磐安的茭白、板栗和野菜等等,洋洋大观,似乎是浙中盆地特色美食全编。我觉得要是一个厨师细细研读,潜心体会,是大有裨益的。其次是知识性,里面充斥着大量的有关食材和产地的知识。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一方人养育了特色的农产品,对此,江涛兄如数家珍。比如佛手柑,原产印度,随佛学流播传入东土,又名“香橼”、“蜜罗柑”等,他对这一金华特产的姿、色、香、味都作了生动的描摹。读了他的书,才知道《楚辞·招魂》中的柘就是甘蔗,甘蔗有竹蔗、蜡蔗、红蔗之分,知道黄苜蓿就是金针花、紫苜蓿即草紫,知道肥硕的鹅肝竟是虐食而成的。他介绍各种招式的烹饪之道:爆、炒、熗、熘、炖、汆、煮、煎、炸、蒸、烤、卤、酱、煨、烩、焯、焖……。更重要的是,他对各种美食的食材出产、烹饪技法、称谓、掌故和演变作了许多考据和引证、钩沉。在《火腿》一文中,经过梳理,他得出“戊腿”就是狗腿的结论,交待了“戊腿”的来历,又正本清源,明辨了传说中的不实之处,并对金华火腿的腌制历史作了一番推演;在《艾草无言香如故》中则对清明餜是“太平军被清兵追捕时,一位农民为太平军寻食而急中生智的即时之物”的坊间传说提出质疑;他还指出东阳沃面其实是“熝面”,之所以错谬,是因为方言发音相似。他说“崧”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汉代张记的《伤寒杂物论》,而“晚崧”一词来源于周顒的名言“春初早韭,秋末晚崧”。《金瓶梅》中西门庆与如意儿苟合的那个晚上用来下红葡萄酒的催情菜中有雪里蕻炒冬笋。鲁迅爱食什锦蛋而张爱玲钟情糖炒栗子……。就吃论吃,就变成了菜谱,一本菜谱又有什么趣味呢?江涛兄娓娓道来的,既是美食,又是文化,诚如他自己所言:“从苏东坡到李渔,从袁枚到梁实秋,从这些人对火腿的品鉴文章中,我们品味到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更有蕴藏在火腿深处的文化内涵。”其实此话亦是夫子自道。他烩制的,是一道道饮食文化的盛宴,这就是《美食金华》一书的文化性。他对种种独具地方风味的饮食从文化的、习俗的、历史的、记忆的,横向和纵向的,进行全方位的开掘,那么多的趣闻、轶事、典故、民谚、格言和诗词信手拈来,穿插其中,妙趣横生,令人不得不感佩其学识的博雅。这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需要深厚的学养!只有厚积方能薄发,才能纵横捭阖,旁征博引,驰骋中外,涉猎古今。粗略一算,他引用的古代美食、医学典籍就有:《随园食单》(袁枚)、《闲情偶寄》(李渔)、《素食说略》(薛宝辰)、《千金要方》(孙思邈)、《食味杂咏》(谢墉)、《本草纲目》(李时珍)、《易牙遗志》(韩奕)、《清稗类钞》(徐珂)、《名医别录》(陶弘景),还有《履园丛话》、《随息居饮食谱》、《食宪鸿秘》、《食材字典》、《续冶城蔬谱》等等。每一篇看似随意的美食散文,实则糅合、承载了众多的民俗、历史、文学、文化知识,写得很有“学问”和“宽度”。一次向他讨教秘技:你何以懂得那么多?他说凡耳闻目睹,必铭记于心,录入电脑,以资备用。其用心如此!
与这种文化意味相交织、缠绕的,是人间烟火味——我指的是氤氲其中的亲情、乡情,和对故乡、往事、童年的追怀,这在《老家烟火》一辑中尤其鲜明。他说:“美食是一种乡愁。每逢毛笋上市,便特别念想妈妈腌制的九头芥咸菜。”又说:“乡愁是病,食物是药。”拾掇那些零零散散的断片,读者可以拼凑出他童年生活的影子,感知他那些淳朴可亲的家人们。透过他父亲爱吃肥肠肛头、爱喝几盅家酿米酒等几个细节,便将一个貌似威严实则忠厚耿直的山乡老农形象刻画出来。他写任劳任怨的母亲,“回首既往,家里的粽子概由妈妈包裹。年轻时自不必说,即便是年老体弱的岁月,只要外婆健在,她总是白天裹粽,晚上煮粽,翌日一早便用扁担挑到娘家……”。他深情地回忆“吃年”的种种道地风俗。他觉得糯米是一种能让人吃出幸福感的粮食。他怀念香榧、板栗和高山茭白等故乡风物。他自认有着“番薯情结”,条分缕析番薯的种种吃法,语带感恩,“番薯曾是救命食物”。一棵最平凡不过的包心菜,却隐含着他年幼时的快乐:“看着包菜一天天长大,人是欢喜的,那层层叠叠的叶片,像精致的花边,像无忧无虑的童心。”每每触及故乡的食物,必是深情款款、动情之至。未曾遍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又怎能体味得到蔬食三昧?食物的回味其实就是人生的回味。江涛兄说得好:无论你生在哪里、长在何处,舌尖上都有一个关于故乡、童年与成长的胎记。它是人生的密码,至死都不会消褪。当然,与这种散漫似薄烟的怀旧、思亲、恋乡情愫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人生复杂的况味。读这本厚实的书,字里行间经常会有灵光一闪,那是作者感悟的思想火花。这不,他直言,“真正的‘食神’,能参透饮食之玄机,悟出人生之真谛。”他感触鱼头煮豆腐类似交朋友,时间愈长,则情谊愈深;葱之生食类恋爱,熟炒了像过日子。他认为“甜”是糖的化身,为糖代言。甜味是属于童年的,而苦尽甜来是人生境界。太苦,往往使人沮丧;过甜,则容易让人骄奢。想来,生命的最佳状态就是不回避烦恼与苦难,并学会给自己的日子加半勺糖。香榧,是浙中东部的珍稀特产,他在引经据典地述说香榧的食用方法后,笔锋一转,“食用时只需两指盖住那对眼睛使劲一揿,榧壳便应力而裂——任何事物都有破绽和软肋,智者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化难为易,化繁为简。此乃人生感悟。”平常不过的炖煮冬瓜,却使他感喟,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每个人在岁月的煨炖下,褪尽了最初的青涩与透明,成就了温润成熟的现在……。这些含有哲理的语言使得美食文章的意趣顿然悠远起来,可咀嚼,可回味,有寄寓,意隽永。
汪曾祺曾自评其文章:“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此评语用来勾勒江涛兄的文法,大致相当。收尾之篇《火腿》,我以为可以视作《美食金华》一书的代表作。在这篇美文里,他从名家谈火腿到金华火腿的特质到腌制历史再到腌制工艺、烧食技巧等娓娓道来,可以说穷尽了金华火腿的所有元素,其叙述脉络非常清晰。当然,在更多的篇什中,看似随心所欲,枝枝蔓蔓,实则起承转合,匠心独运,其结尾往往有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在《艾草无言香如故》一文中,明明谈的是艾草,作结却剑走偏锋:世间之物,识之是宝,不识是草,又岂止是艾,诗人艾青才华横溢却一生磨难,是否因了“艾”之品性?作者运用联想法、跳跃性,乍看神出鬼没,细细一想,又合乎情理。当然,纵观全书,非要挑剔,窃以为可以加重情节性、场景叙述和人物,那样可读性更强一些;同时,意蕴可以更隐含一些,力求达到化境。江涛兄的文笔,可以概括为:雄健、简净、优美、诗意,这里不妨列举几例:他写茭白,“茭白植株的生长始终娉娉婷婷,即使有孕在身,也像玉女临风,娴静淡雅”;他写麦饼制作,“打褶收口时要轻柔地拎起饼皮,缓缓地旋成一个小褶,然后收拢成一个小圆点,乍一看去,仿佛就是一个微笑女人的酒窝”;他写虾,“虾是水中的狡兔,其静,其动,都是一张优美的图画”。其他的如,“小葱是用来怀旧的。葱乃蔬中之荤,有人间烟火味。”“时间是食物的挚友,也是死敌。”他写蹄髈的味道,“鲜美得令人以为自己一向麻木的舌头也像眠蛇一样打了个激灵,顿时醒来。”当然偶尔不乏诙谐、戏谑,“腌制火腿就像男女做爱,需要前奏。”除了注重视觉,味觉,嗅觉,他还经常使用通感的手法。总之,江涛兄的语言是感性的,也是灵性的,没有如此灵敏的味蕾,哪能丝丝入扣地感知大千世界,没有老练的运笔功夫,又哪能叙事状物如此传神。
江涛兄有厉害的嘴上功夫——遍尝八婺美食,也有非凡的手上功夫——既是厨艺高手,也是文章老道。其美文常读,读他的文字宛如旧友雪夜就着火炉闲聊,亦快事也!奈何相识二十多年却未曾品鉴他的厨艺,实为憾事!当然酒是一起喝过不少的,其酒风豪迈,雅量啊!我曾调侃他:写得了华章,下得了厨房,混得了官场。他贵为当地宣传部门的大员,公务缠身,但一旦得了闲隙,总是孜孜矻矻,两三年间,相继奉出《金华味道》、《美食金华》,令人叹服,实难望其项背。我猜度他正在继续捣鼓雅俗共赏的美食美文,以构成其“美食三部曲”。有没有这回事呢,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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